湖北一乡镇至少554人患尘肺病 以命换钱难维权(2)

http://www.69jk.cn 2013年04月17日 来源:正北方网

  “秦岭数峪采过金,风湿矽肺患在身”

  无论患者还是死者家属,大多认为可怕的尘肺病来自临近的矿山。

  马荣华说,大约从上世纪80年代起,湖北口乡农民就陆续外出打工,1995年前后达到高潮。而全乡外出务工的近8000人中,超过一半去了河南灵宝和陕西潼关等地,其中以灵宝市的豫灵镇最多,那里矿产丰富,被外界誉为“黄金之城”。口乡中心集镇车站,每天与灵宝对开一趟客运班车。

  “几年前就有人查出病,但我们这里消息闭塞,很多人还不知道是得了尘肺,以为是肺气肿、肺结核、气管炎。这个病需要专业的医疗机构鉴定,郧县的医院都没有办法确诊。”马荣华说,陆续有人死亡,当地政府也采取过措施。

  “一个是低保,鼓励老百姓参与农村医疗保险,再就是发动社会宣传,希望村民认识到从事的有些是高危行业,而尽量能留在本地就业。我们当地有烟业、畜牧、林业等产业,但对他们吸引力不大。譬如烤烟,确实比种地挣钱,一亩地一年挣两三千,但他们还是宁愿去金矿、煤矿,在那里一个月能挣五千、上万。”

  尘肺病患者张辰的网名叫做“挖空秦岭”,他说取这个网名是因为他在位于秦岭之中的豫灵镇诸多金矿中挖了20多年的矿石。

  1990年春节,张辰在河南豫灵镇金矿打工的姐夫回家过年,春节后,年仅14岁的张辰跟着姐夫离开了湖北口乡,从此开始了自己的矿工生涯。当时身高还不足1.6米、体重只有四五十公斤的张辰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背篓背矿石。

  1994年开始,张辰开始做起了炮工,在深深的矿井中打炮眼、炸矿石成了他的主要工作。“那时候用的都是干钻,钻机一开始运转,矿洞内全是白白的粉尘,能冒一米多高。每天停工后我们的鼻孔、耳朵里全都是灰尘,吐出的唾沫都像泥浆一样。”张辰说,但为了挣钱他并没有在乎这些。

  在此后的十多年时间里,张辰在豫灵镇多个金矿的矿井里干过活,为此他还模仿宋朝诗人梅尧臣的《陶者》为自己写了一首打油诗- -“秦岭数峪采过金,风湿矽肺患在身。我如陶者掏尽土,鳞鳞片身都是金。”

  2005年年底,张辰开始出现胸闷、喘气困难等症状。“辗转去了好多家医院,医生都说是尘肺病。”张辰手中有一份2012年10月19日由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五四医院为他出具的病情报告,上面清楚地写着“矽肺”二字。

  发现患上尘肺之后,张辰害怕了,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病可能跟金矿的工作环境有关。在金矿上已经成了一名包工头,手中有些闲钱的他开始四处求医。“要不是及早注意到这个情况并及时就医,再加上我现在不亲自下矿干活,我现在估计跟李善平他们一样,也都没了。”张辰说,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,但已经很庆幸了。

  在当地媒体报道之后,南都记者又重新走访了湖北口乡的三十六岩、虎坪、泗峡口、塔坪岭、大新川、小新川、东川、西川等近10个村庄,了解到目前身患尘肺病的村民多达五六十人,疑因尘肺病死亡的有20多人。

  而有些已知患病的村民,目前仍在外地打工。虎头岩村5组农妇张志琴告诉记者,他41岁的丈夫刘世忠4年前查出矽肺,但一直还在灵宝的矿山中挖矿。刘世忠也因此不在乡政府统计名册之内。

  活在矿坑粉尘里

  在矿井下长期作业,吸入大量矿石粉引起肺部病变,这是口乡籍尘肺病矿工相似的经历,共同的记忆还有:矿井没有通风设备,缺乏除尘设施。

  45岁的张衍进是西川村农民。1993年,他经乡亲介绍到河南灵宝豫灵镇的一家个体金矿打工。刚开始,张衍进在井口从事装车、背矿石等工作,再后来为了能挣到更多的钱,开始进矿坑采矿。

  他告诉记者:“那时候进矿坑采矿,矿上没给我们发任何防护用品,连口罩都没有。那时都是打‘干钻’,风钻一开,整个采矿面都是粉尘,两个面对面的人,都无法看清对方。”但因为是按量计酬,张衍进干得很起劲。放炮过后,不等烟尘散尽他和工友们就冲进去背矿石。干完一个班从坑道里爬出来,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,抠抠鼻孔,里面都是像结石一样的东西。

  张衍进断断续续在豫灵镇干了十几年的矿工,先后在十几个金矿干过,其中最长的不到两年,最短的只有三个月,且没有签过任何用工合同。

  2009年3月,在两个老板争夺采矿权的纠纷中,张衍进被打伤,张衍进的老板出钱让他去医院看病。在陕西潼关县人民医院,医生给张衍进检查后,意外发现他患有尘肺病。几天后,张衍进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到河南灵宝市人民医院复查,结果还是一样。

  张衍进说,其实从2008年年初开始他就时常感到胸闷、气短,但他却不愿相信自己患上了尘肺病。他的许多工友和老乡也都是这样,不敢去医院检查,宁愿自欺欺人,深怕查出病来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。

  受访的多位矿工都证实:在这些金矿的矿坑里干活,他们大多未接受过岗前培训,也没有进行过相关的体检。“好的话戴个口罩能在数千米深的矿井下呆一天,有的干脆连口罩也不戴,有的甚至只穿条短裤干活。”

  万迎风(化名)也是郧西人,同样是尘肺患者。与众多患上尘肺的乡亲不同的是,他目前已成为一个矿井的包工头,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半个矿主。对于上述矿工对金矿环境的描述,他也给予了证实。

  虽然依靠金矿挣了钱,但万迎风对金矿还是表现出深恶痛绝,他向记者提供了不少关于矿井环境的视频资料。

  在一段万迎风拍摄于3月3日的手机视频中,记者看到两名头戴安全帽的炮工正弯着腰在黑漆漆的矿坑中干活,他们身上的衣服,已辨别不出颜色。两人的脸上,蒙着一层同样辨不出颜色的普通口罩。

  扛着一台打炮眼用的钻机,两人正猫着腰完成打炮眼的工作。随着钻机的轰鸣声,他们身边可视范围内顷刻间弥漫起了大量的粉尘。

  “他们现在用的是一台水钻,粉尘要少很多,而在之前,工人们使用的是干钻,那时候的粉尘更大。”万迎风说,2000年以前,豫灵镇的金矿经营业者多数都采取国家禁止的干式风钻掘进方式,未向他们提供任何有效的防尘工具,加之没有通风设备,工作时坑道内粉尘弥漫,环境十分恶劣。

  “不去金矿,还能干啥”

  挖矿为生的华从洪如何死去,他的姑姑华启翠看得清清楚楚,但她家3个儿子至今都还在河南的金矿上干活。

  对于湖北口乡不少青壮劳力,即使健康受损无法维权,金矿仍然有着难以抵御的诱惑。张辰告诉记者,从过完年的正月初六开始,几乎每天都有近百名村民登上到矿区的班车,“不到金矿打工,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啥。”

  “也想维权,但我认为不可能。”虎坪村一位尘肺病患者说,其实很多像他一样患病的人都存在这样的心态。

  东川村患者毛邦学,被确证为尘肺病已有8年,如今已是尘肺3级。记者联系上他时,他还远在河北。电话那头除了呼呼的风声,还有不停的咳嗽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。

  发现患了尘肺病后,毛邦学也想过找矿主索求一定的赔偿,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,因为他在矿上干了十多年,前后经历的矿主也有几十个,但从来没有签过一份正式的用工合同。

  “都没有合同,再加上不停地换老板,傻子才会承认你的病是在他的矿上干活时患上的。”毛邦学说。

  大多接受采访的尘肺患者都表示,他们到矿上干活,从来没有跟矿方签过用工合同。“一般情况下都是经熟人介绍过去的,然后在一个老板手下干几个月,然后再换一个老板,年年都一样。整个豫灵镇有大大小小几百上千个矿口,我们自己都记不得在多少个老板手下干过活。”同是尘肺病患者的袁忠平说。

  包工头万迎风也向记者证实,豫灵镇的金矿矿主大多是个体老板。近20年来,他从未发现有哪一家私人金矿会跟矿上的工人签订劳动合同。“再加上工人们不停地换老板,整个金矿就像一个巨大的矿工集散地,流动性非常大。”

  在这种情况下,这些患上尘肺病的矿工们不仅无法找老板索赔,同时又面临着一个新的无奈———无法获得专业的职业病诊断报告。

  自2002年5月1日起,根据《职业病防治法》和《职业病诊断与鉴定管理办法》规定,到职业病防治机构检查,须出示由用工单位开具的证明材料,证明患者和用工单位具有劳动合同关系,才能接受职业病医学诊断,然后才能出具相应的《职业病诊断证明书》。

  而采访中记者也发现,湖北口乡几乎所有受访的尘肺病农民,他们也都没有职业病防治机构出具的《职业病诊断证明书》。

  “什么都不能证明,什么证据都没有,这些患者能拿什么去维权?在我看来,我们这些人要想维权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。”万迎风说,“患了病都只好自己扛着,毕竟去打工都是自愿的,又没人强迫。”

  “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在金矿干得久了会得病,但大家都已经对金矿产生了依赖。”东川村患者张扬,不到20岁就去了金矿,现在张扬一家也都在豫灵镇,孩子在那里上学,妻子跟自己一样在矿上打工。“对我来说,豫灵镇已经是我的第二个故乡了,一年中大多数的时间都生活在那里。至于湖北口,也就每年过年时回来呆上几天。”

  像张扬一样,明知后果却无法摆脱金矿依赖的并不在少数,他们像群飞的候鸟一样,在每年春节过后便登上前往豫灵镇等地的班车,然后钻进那里一条条错落在秦岭之中的大小矿井。

  位于鄂陕交界、秦岭山脉尾部的湖北口乡,由于山大人稀,脱贫困难,目前对这个集老、少、边、山于一体的贫困乡镇来说,许多家庭仍然无法走出“外出打工-挖矿患病-治病死亡”的恶性循环。

  而已经罹病的尘肺者,在沉寂和无奈的等待中,唯一的希望就是“能得到好点的治疗”。

  “选择去金矿打工都是自愿的,现在出了问题我们只希望能得到一点帮助,得到好一点的治疗,或许我们这些人,还能多活几天。”万迎风说。

  他的想法代表了许多和他一样的尘肺患者。

  “希望有一天,尘肺病能够被完全纳入农村合作医疗保险的报销范围,那样这些患者的压力就会小很多。”亲睹很多尘肺患者的悲惨境遇,乡村医生徐仕勇这样说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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